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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這夜，蘇曉鳴做了個夢。夢中不知身在何處。天陰翳沉沉的，罩得大地灰霧蒙蒙，頗有風聲鶴唳的況味。迷迷糊糊中自己好像陷在擁擠人群堆里，又急又累又渴，感覺是一條小魚在洶涌的浪潮里疲憊地掙扎，怎么也掙脫不出可怕的旋渦。自己像是來到了兵荒馬亂年代的車站碼頭，人多得捅開蜂窩一樣亂，哭聲，罵聲，叫喊聲，沸沸嚷嚷。自己也在歇斯底里呼喊著一些以前同學的名字，發(fā)狂地把周圍緊挨著的人奮力撥去，人卻越來越密集，直撥得筋疲力盡，始終未見著一個熟面孔。那么多人瘋狂地推來攘去，潮水般來回涌動，目標都不約而同朝一輛中巴車。中巴車塞得變了型，鼓得像裝滿沙丁魚的罐頭。自己拼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最后一個擠上中巴，一條腿還被車門卡住，隱隱作痛。
　　中巴車顛簸得厲害，搖搖晃晃跟個醉老頭似的要散架。就這樣一直沒完沒了地顛簸著，震蕩著，痙攣著，也不知過了多久，終點仍然遙遙無期。車內(nèi)的人千奇百怪團疊著，八百羅漢般形態(tài)各異，全部昏昏然地死睡著，鼾聲震耳欲聾，像一車去屠宰場的豬玀。沿途環(huán)境越發(fā)兇險，窗外萬丈懸崖，道路狹窄崎嶇，大幅度地傾斜著，讓人膽戰(zhàn)心驚，屏住呼吸大氣不敢出，后心窩颼颼地發(fā)冷。
　　霍然間冷不防，嘩啦啦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炸，如同山崩地裂一般，車子猛烈沖去，眼看連車帶人要滾下峭壁懸崖的千鈞一發(fā)間，斗然一個猛剎車，車子顫抖著吊在嶙峋巉巖邊，慢慢在朝下傾斜。車內(nèi)一陣恐慌，哭爹喊娘此起彼伏，人人掙著逃命?？烧麄€車廂比生鐵鑄造還堅固，門怎么撞也撞不開，窗子也牢固得砸不碎，連一只蒼蠅也休想鉆出。人堆里哭嚎呼救亂成一鍋粥。正這節(jié)骨眼上，不知誰說了一句話，徹底扭轉(zhuǎn)了局面。話好像出自司機之口，他說，誰保了險就可以出去的。
　　保險？他頓感否極泰來，自告奮勇站起來稱自己是保險公司的，凡想投保他立馬就給辦理。為了逃命，所有人無不爭先恐后高舉著人民幣涌向他來投保。這可把他樂開了花。他趕忙去摸公文包，哪有公文包呀！可能忘帶了，可能遺失了，可能被小偷順手牽羊了，總之他急得六神無主，傷心欲絕。自己千辛萬苦好不容易就攬這么一筆業(yè)務，眼看要泡湯，憂心如焚，淚似泉涌。他越忖越懊喪，極度傷悲，腦殼一個勁痛撞車座。他號啕大哭了。
　　漸漸地他哭醒了。睜開眼滿滿一屋白光，有點適應不了的感覺。一摸臉，淚痕縱橫，見枕頭也濕了一灘，鼻子還微微遺留抽泣的痕跡。
老天爺也太吝嗇了，現(xiàn)實中沒給個簽單的機會，連夢癮也要剝奪了去。他的目光下意識地注視起椅子上的公文包，夢里刻骨銘心的情景警告他以后無論如何也不要忘記帶。
　　他骨碌翻身起床，一陣盥洗。他一向喜歡邊刷牙邊漫步游蕩。以前在老家，他養(yǎng)成三心并用的習慣，手握牙刷，腳步自由蹀躞，眼睛從容瀏覽山野風光。現(xiàn)居身城市，面對鋼筋水泥的建筑物，視野受到阻礙，但三心并用的習慣仍不折不扣保留下來，幾乎每日清晨演繹著，站立窗前陽臺，邊刷牙邊悠閑地眺望著視野所觸及的景物?？上硖幰粯堑蛯樱讼聵欠奖阋稽c，視野卻受到極大局限，完全喪失了家鄉(xiāng)那種一覽眾山小、風光盡收眼底的優(yōu)勢。俯首所見的僅是一壟綠地，綠草長勢旺盛，外圍一圈綠油油的瓜子黃楊，中間零星地植立著幾株瘦消挺拔的白玉蘭，顯得卓爾不群，旁邊矮矮地間隔著臃腫的梔子花，枝葉被潮濕的氣息包含著，清新鮮麗，但沒有很好的修剪，少了些規(guī)整有秩，多了些蓬松蕪亂的形態(tài)。原本灰白的水泥道路現(xiàn)下看下去是深灰色的，好像夜間曾下過一場大雨。洗了臉照例開始了剃胡須這項必修課。別看他長相文質(zhì)彬彬，溫文爾雅，雄性激素分泌旺盛，尤其是男性重要標志的胡須瘋長，幾乎天天捏個電動剃須刀樂此不疲地在嘴唇上下區(qū)域范圍內(nèi)來回掃蕩。這胡須似乎成心跟人搗蛋一樣，越剃長勢越迅快，剃刀剃不盡，過夜又重生，有時候早上剛鏟除，傍晚手一摸便硬扎扎又鉆出來，為了讓剃須刀保持頑強作戰(zhàn)的能量，他動不動就換電池。幸好是胡須，倘若是青春痘，那還了得。
　　他打量著鏡子里那張清矍、俊朗的面容，搜尋不出父母親的一絲影子。他感激上帝賜予他這副還算過得去的尊容。他對鏡里的臉頑皮地吐吐舌頭，并擠出一個可笑的鬼臉。
　　本次晨會進行了不足十分鐘，袁國倫宣布解散后，特意叫一、三、五組的營銷員留下，布置舉行“設攤咨詢”活動的任務。所謂設攤咨詢，便是組織營銷員在鬧市開展壽險咨詢活動，以擴大影響，招攬和發(fā)掘潛在的客戶群。
　　一組由袁國倫親自掛帥，全副武裝后容光煥發(fā)地向太平洋商廈進發(fā)。三組主管沈希明帶領(lǐng)麾下八名組員在公司倉庫內(nèi)搬桌挪椅，忙得滿頭汗水再加一身灰塵。五組晁菀珍主管正抱了一大紙箱印有“大通人壽”的太陽帽分發(fā)。蘇曉鳴和伊舟整理著幾捆宣傳資料。周辛楠同另兩位組員大姐正綁扎三把特大號太陽傘。
一切準備就緒。周辛楠自告奮勇當起旗手，扛起那桿印著公司徽標的司旗一馬當先。臨時雇用的三輪車夫蹬了滿滿一車物品尾隨其后，直奔華聯(lián)商廈外場地。
　　八點半一切安置妥當，咨詢活動正式展開。圍觀的群眾不少，卻沒有一個人坐下來。晁菀珍一面喊著“大通保險，幸福明天”，一面向過往行人發(fā)放宣傳資料。
忽然人群里響了幾聲“對弗起，讓一記，讓一記！”便擁進一個耳背的老太婆，她誤以為是青年志愿者搞便民服務活動，捧了個壞電飯煲尋求修理。晁主管耐心給解釋半晌，她才弄清楚不修理家電，又錯聽成推銷“保靈參”的。
　　伊舟低低地對旁邊坐著的蘇曉鳴說：“看客不少，無人問津。”
　　蘇曉鳴指指萬里無云的晴空擔憂地說：“等一下驕陽似火，我們一個個烤成非洲雞?！?
　　伊舟問另一旁的周辛楠礦泉水在哪里，周辛楠向負責后勤保障的陳思昆要三瓶礦泉水。
　　周辛楠說：“天亮快那聲雷響嗎？嘩啦啦一聲，震天動地。我媽說準是精怪作祟，被雷公公劈死?！?
　　伊舟說：“我睡得熟，沒感覺。” 
　　蘇曉鳴領(lǐng)悟地說：“哦，我說我做夢怎么無緣無故山崩地裂了?！?
　　“嘿嘿嘿，花夢吧？”周辛楠敏感地折著腦袋笑對蘇曉鳴說。
　　在椅子上入座的人多了起來。大保業(yè)務員們耐心、細致、不厭起煩地對五花八門的疑問一一作著講解。壽險業(yè)的蓬勃發(fā)展，不斷要求業(yè)務員提高知識化、專業(yè)化素質(zhì)。像這樣公開設攤咨詢，不具備充足的綜合的專業(yè)化知識，很難得到咨詢?nèi)说男欧?
蘇曉鳴他們展業(yè)經(jīng)驗匱乏，至今未曾單獨拜訪過客戶，實踐能力更是一片空白，但因為當初經(jīng)歷專業(yè)培訓，鼓動客戶投保的言語技巧還是掌握得相當熟諳。首先他們使自己努力進入一種壽險專業(yè)人士的角色中，以較專業(yè)化的姿態(tài)面對可能發(fā)展為準客戶的群眾的咨詢。
　　蘇曉鳴的心情微有緊張，當著那么多陌生人的面，有些不知所措。他努力使自己趨于平靜，內(nèi)心暗責自己沒出息，連設攤咨詢都發(fā)慌，挨家挨戶陌生拜訪豈不更寸步難行。唉！做一名壽險營銷員并不丟人，可不知何故，意識當中總纏繞著一絲絲剪不斷理還亂的復雜感覺。明明自己是為廣大群眾送去保障，讓毫無保險意識的人在他們的啟發(fā)、引導、鼓勵下獲得生活保護傘，這應該是一項極其光榮的事業(yè)，自己沒理由心虛、懦怯呀！
　　要使別人看得你起，首先你得看得起自己。蘇曉鳴想到了晁主管的話，心胸略略舒暢了些。
　　伊舟正對一名懷抱小孩的少婦分析參加壽險與銀行儲蓄兩者間誰更合算。周辛楠在向湊近來的群眾遞著資料，眼睛不由自主往伊舟對面少婦身上瞟，并不時還被馬路邊來往飄過的時髦靚女招引，一旦有姿色稍佳的女子挨攏來湊熱鬧，他馬上笑容燦爛地把資料送過去。
　　少婦想了想說：“萬一遇上經(jīng)濟緊張的狀況，銀行我可以隨時提取，比較自由；保了險好像不那么自由，說得實在一點，這好比等于存死期。我認為還是存銀行比較劃算?！?
　　伊舟扶了下鏡框，帶著鼓動性的語氣說：“存銀行確實比投保自由方便，但正因為儲蓄是純粹按個人意愿進行存取，而且提取自由，往往很難起到補充養(yǎng)老的作用。尤其隨著銀行商業(yè)化改革不斷深入，銀行自身也要自負盈虧，儲蓄本身也有風險。你買保險等于給自己買了一份保障，為的是給將來的生活作打算。這幾年存款利率一降再降，把現(xiàn)金放在銀行的已經(jīng)越來越少，基本上拿去投資了。實際上買保險就是一種投資。你知道舜城眼下最熱門的話題是什么嗎？是人壽保險哎。參加人壽保險差不多是廣大市民生活中的一部分了。”
　　少婦略作沉思狀，認為對方的話也不是毫無道理。
　　伊舟不給她任何喘息的機會，想一鼓作氣瓦解她的心理防線。他滔滔不絕地繼續(xù)說：“世界上最聰明的猶太人有句諺語：不要把雞蛋擱在一個籃子里。其實非常有道理。雞蛋全在一個籃子里，萬一籃底穿了，所有雞蛋全軍覆沒。所以明智人士采取多方面投資。保險就是最安全又百利無一弊的一種科學投資。盡管我們多么不希望自己生老病死，可這自然規(guī)律誰最終能避免得了？一個人從呱呱落地到老態(tài)龍鐘，教育、婚嫁、醫(yī)療、養(yǎng)老，哪一環(huán)節(jié)離得開錢？況且我們國家規(guī)定一對夫婦只生一個孩子，那么你是否細想過，將來你的孩子成家以后，面對著四個老人和一個孩子的生活負擔會沉重到什么程度。如果你投了保，把一切風險轉(zhuǎn)嫁給保險公司，是最理想的選擇。子女教育、婚嫁，自身養(yǎng)老、醫(yī)療就不必為之傷腦筋了。小付出，高回報。即便——不好意思——將來壽終正寢獲得最終歸宿后，還可以給子孫留一筆無須交納遺產(chǎn)稅的還本金。你說，哪種投資能有這么好的利益？”
　　少婦微笑著說：“哪你們保險公司不是要虧本了嗎？”
　　伊舟說：“相反，我們保險公司不會虧本?！?
　　“哦？”少婦顯然有些疑惑。
　　一旁的蘇曉鳴為鍛煉自己的勇氣，也插進話與伊舟聯(lián)合進攻起來。他說：“我們保險公司絕不是什么慈善機構(gòu)，它是依法設立的專門從事經(jīng)營保險業(yè)務的商業(yè)機構(gòu)。既然是商業(yè)機構(gòu)，理所當然要以盈利為目的。